之前造訪阿姆斯特丹的荷蘭國家博物館時，雖也欣賞了許多同為荷蘭黃金時代的名作。但這次奇美博物館推出的《畫師們》特展，卻讓我卻有更深刻的感受與觀展樂趣。尤其沒想到四、五百年前的畫師們，其實跟現在網路時代的影像創作者沒什麼不一樣，深感心有戚戚焉。
畫師們特展展區介紹
這個時期的尼德蘭，由於開始富裕的大眾想炫耀財富和展示品味，導致繪畫需求大增。但一般大眾在購畫目的、預算與數量等方面，與過往的王公貴族和教會有很大差異，這讓當時的畫師在畫作的選題、製作方式甚至是尺寸等各個方面都呈現了極大的不同。了解這些時代背景後，再循這個脈絡與邏輯來欣賞《畫師們》特展的展品，便更能體會其中的看點與趣味。
因此這次《畫師們》特展總共有四大單元。透過四個提問，先是讓觀眾了解為什麼當時會產生大量的富裕平民。接著看到當時的繪畫產業面對這樣龐大的市場需求，是如何一步步養成畫師，畫師們又使用了哪些技法來製作兼具質與量的畫作，哪些主題在那個時代又最為流行。最後再透過研究人員與科學儀器，揭露畫作裡肉眼不可見的秘密，來推敲原作的意圖。
單元 1．那是個什麼樣的年代
尼德蘭一帶在十五世紀末成為了哈布斯堡家族的領地。當時雖然主政的查理五世是信奉舊教，但也對已在尼德蘭地區盛行的新教相當包容。然而其子菲利浦二世繼任並接手統治尼德蘭後卻態度大翻轉。除了對尼德蘭人苛徵重稅外，也強硬壓迫新教徒，導致民間不滿的情緒日益高漲。
衝突終於在1568年爆發。當地貴族威廉•奧倫治 William of Orange帶領群眾發起獨立戰爭，史稱八十年戰爭，爲北尼德蘭日後從西班牙哈布斯堡統治下獨立拉開序幕。這也造成南尼德蘭的大量新教徒紛紛帶著財富、技術與文化向北遷移，讓北尼德蘭更添力量。1581年時，北方尼德蘭七省宣布獨立，成為今日荷蘭的雛形。
荷蘭從西班牙統治下獨立之後，迅速發展成為17世紀的航海與貿易強國，進入了「荷蘭黃金時代」Dutch Golden Age 。這時的荷蘭開始在世界各地如美洲、南非、印尼和台灣等地建立殖民地和貿易據點，還取得了與日本與西方的獨家貿易權。荷蘭快速的崛起除了造成葡萄牙這樣的老牌航海霸權開始衰落，更讓科學、軍事與藝術（特別是繪畫）等領域有了領先全球的發展。
〈世界向阿波羅致敬〉是創作在1629-1630的畫作，這時北尼德蘭七省早已獨立外，更已成立荷蘭東印度公司，於1624年就在台南建立了據點。這幅畫作就透露出面向世界、統御四方的氛圍。畫中太陽神阿波羅，接受著來自神話與凡間各路代表的晉見。畫作右下方的凡間代表中，以擬人化的手法呈現了世界四大洲。以手捧香爐的亞洲、頭戴王冠手拿珠寶的歐洲、拿著珊瑚與珍珠的非洲，以及頭戴羽冠的非洲。
由於貿易的繁盛，也讓尼德蘭富裕的商人與中產階級增加。像是這幅〈全家福〉就是以一個中產家庭生活場景作為主題，但卻也透過桌上精緻的餐具、豐盛的美食，與牆上掛著的各式畫作，來顯示主人的富裕。但在炫富之餘，畫師也不忘在畫中呈現許多傳統美德的隱喻。例如趴在地上的小狗，就象徵了婚姻需有忠誠。這樣帶有道德呼籲的隱喻手法，在接下來的展品中還會一再看到。
單元2．如何成為一個專業的畫師
隨著尼德蘭富裕中產階級的崛起，形成了對畫作的龐大需求。不過畫作這種藝術創作，本是很講求創意與靈感的發揮，應該難以量產才對。不過面對市場強勁的需求，當時的尼德蘭就發展出了分工完整又有效率的繪畫產業鏈，來高效產出質與量兼顧的作品。
這也讓繪畫產業成為當時的熱門行業，需要相當多的畫師，因此吸引許多人投入。當時的尼德蘭也發展出培養專業畫師的規定與流程。根據當時聖路加公會（Guild of Saint Luke）的規定，初入行的人，必須先從工作坊的學徒開始做起，從負責準備顏料、畫具這類的庶務開始，並同時開始學習基礎的繪畫製作，如描繪底稿與上色等技巧。
等學徒開始具備一定的專業能力，已經不再需要監督與指導，能夠獨立作業後，就可以晉升到職業畫工的等級。這時職業畫工可以開始為不同的畫師工作坊效力，並同時提升自己的畫技，最終成為師傅。成為師傅後就可以自己獨當一面，開設工作坊收學徒、聘用畫工。工作坊裡也只有師傅可以在畫作簽名落款。
開了自己的工作室後，自然需要熟知繪畫產業的商業模式，才能帶來穩定的現金流維持營運。當時的工作坊雖然也會承接貴族與教會的肖像與宗教畫，但這類的委託雖然單價高，但比較費時，也非長期固定的訂單。因此開設工作坊的師傅們，同時也會參酌當時比較熱門的題材與設計，製作小尺寸的畫作來給預算比較有限的買家選購。透過薄利多銷的方式，為工作坊帶來穩定的現金流。
為了維護師傅的口碑，工作坊的畫工與學徒在進行仿製時，必須要刻意模仿師傅的風格。畫工與學徒也可以自己從師傅或臨摹對象作品中的常用元素，自行建構出新的構圖，也就是以師傅的風格進行創作。
為了要能薄利多銷，就必須追求效率。因此工作坊中的學徒、職業畫工與師傅常會需要分工合作，遵循標準的作業流程，才能既確保品質，又以最快的速度產出作品。展區中的影片播放區，就透過楊•范．德•史特雷特的〈油畫的創造>，來講解當時工作坊裡是如何分工的。
由於製作一幅畫作的準備與工序相當多且複雜。因此比較繁雜的工作，像是磨製顏料、調色等，是由師傅身旁的資淺學徒負責。一旁正在獨立繪製肖像畫者，則可能是畫工或資深學徒。畫面中央的大師，則是負責最後畫面的調整，確保品質後，再幫畫作簽名。這樣的分工，其實與現代的攝影工作室也大同小異，讓我覺得相當有趣。
單元3．有哪些作品主題
16、17世紀的尼德蘭繪畫，主題已不再局限於過去宗教化與肖像畫，選材非常多元。在單元3展區就展出了風俗、靜物、風景、肖像、歷史寓意等主題。這點相較於當時歐洲其他地方，仍多以描繪宗教與歷史為主要題材來說，是相當獨特的。
但也如在單元１展出的〈全家福〉一樣，這些畫中也隱藏許多警世的傳統道德與宗教含義。這是由於尼德蘭地區當時盛行的教派強調生活要自律簡樸，以及文化圈流行的新斯多葛主義推崇時時省思生活和行為。在這樣的社會與文化氛圍下，畫師們開始在描繪日常景色之餘，也會在畫中添加隱藏許多警世的傳統道德與宗教含義。因此讓我們能一窺尼德蘭當時的生活場景與文化氛圍外，也能透過發掘這些隱藏細節，來獲得額外的觀賞樂趣。
風俗畫
風俗畫的主題主要是當時人民的日常生活場景。除了富裕階級外，還有更多農村生活、休閒娛樂與節慶的題材。不分喜怒哀樂、良規陋習的把當時社會各階層人民生活的種種，完整且生動地記錄下來。
像是這幅<廚房一景>，描繪的就是農村人家的廚房場景。畫中小孩把豬膀胱當作氣球在吹氣玩耍，一旁還有已經宰殺好，正掛在竿子上的豬隻。但這幅看似平凡的日常場場景，其實也藏有不少寓意。像是被吹鼓的膀胱，其實是呼應當時的流行諺語「人如氣泡」（homo bulla），提醒人生短暫，雖然快速膨脹，卻也轉瞬即逝。掛在竿子上的豬隻，也猶如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形象，隱隱透露出犧牲的含義。
靜物畫
而在<花卉靜物>中也可以看到這樣的例子。這幅畫看似寫實，但其實卻把不同時節、不可能一起出現的花卉同時呈現，凸顯了買家或是畫師心中的最理想的美。而在這盆色彩繽紛的豐盈花束裡，其實也暗藏了泛黃枯萎的葉子與花朵，桌緣也有不少傷痕。這其實就是提醒觀者在被華麗的事物吸引之餘，也要記得歲月如梭，美好不是常在，要時時省思人生。
風景
風景也是長久以來都很熱門的題材。尼德蘭地區從十五世紀開始出現風景畫，並在十六世紀時發展出各種不同類型，其中南尼德蘭地區的風景畫由受到海內外市場的歡迎。這樣的熱潮一直延續到十七世紀以後，讓風景畫作為一個獨立畫派的地位更加的穩固。
這幅<風車前的旅人>就是典型的尼德蘭鄉間景色。雖然乍看之下是幅的單純的風景畫，但其實畫中的風車，因為用風力取代了獸力、人力來驅動磨坊，大幅提升了生產效率，還能幫助低窪的低地國排水造地，因此象徵了經濟繁榮與舒適的生活。
另一方面，因為當時風車帶來了很高的經濟效益，造成當時人人競相建造風車磨坊來獲取財富，更有些人幻想一但有了風車之後，就可以財富自由，再也不用工作。因此風車也暗喻了這些幻想不勞而獲的人。畫中的鄉村風景，代表了質樸的生活方式，也是當時認為的理想生活。與喧鬧且複雜的城市生活形成鮮明對比。因此這幅作品也是要提醒觀眾記得要抽離物質的世俗，追求心靈上的平靜。鄉間道路上的行旅，也意味著在人生這場旅途上，不要茫茫度日，需時時檢視自己。
作者所屬的布魯赫爾家族，都會在作品的道路上繪上動物骸骨，象徵人生旅途必非一路美好，而是有著各種苦難。然而實際在觀看這幅作品時，其實是看不到動物骸骨的。最後是經過大面積X射線螢光光譜分析儀（MA-XRF）掃描後，在得出的鉛元素圖像裡，看到當時畫家使用簽白顏料所繪製的動物骸骨原貌。
肖像
肖象畫也是歷久不衰的長青題材，但在過去多是受到王公貴族的委託所繪製。十六世紀中產階級興起後，也紛紛開始委託畫師製作肖像畫，使得這主題的需求與數量依然穩定成長。
歷史寓意
雖然新興題材蓬勃發展，但描繪宗教故事的歷史畫仍然是尼德蘭藝術市場上長青題材。這顯示無論是仍由哈布斯堡統治的南尼德蘭，還是已經獨立的北尼德蘭，都存在著一定程度對宗教題材畫作的需求。
因此當時也出現一種稱為幻影式仿作phantomcopy的手法。這種仿作手法並非全盤複製，而是仿照名家的圖像元素或者色彩、筆法等風格，來組合、描繪出畫師自己的創作。不過這樣近似於「拼裝」的畫作，品質良莠不齊，但價格低廉。因此許多預算受限的買家會選擇購入，藉以收藏略有「名家感」的「致敬款」畫作。
例如上圖的<基督在靈薄獄中>，就是幻影式仿作的一例。<基督在靈薄獄中>是當時最熱門的宗教畫題材之一。而畫中處處地獄火光與種種妖魔的特徵，頗具知名大師波許的畫風。不過根據現今的研究，波許極可能從未畫過這個主題。因此這些<基督在靈薄獄中>的畫作，很有可能是十六世紀的畫家使用了幻影式仿作，自行另尋主題創作而成的。從今日的各大博物館都能看到類似的畫作，可知這個主題在當時大受歡迎。奇美博物館所藏的這幅，與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同名作品，在畫面的中央偏左部分高度相似，是當時製畫產業風氣的最佳例證之一。
單元4．會遇到哪些研究難題
此次展出的尼德蘭早期畫作，都是完成於幾世紀以前。在漫長的時間裡，這些畫作可能曾被修補，甚至是修改，導致與原作的樣貌不太相同。但為了可以更了解畫家在創作時的意圖與詮釋手法，能夠看到作品的原貌，以及後來的變動，對於分析與研究工作是很有助益的。然而這些變動很多是肉眼難以察覺的，必須借助科學儀器來加以揭露。
例如這幅〈裝扮為牧羊女的女子肖像〉，是從十六世紀開始風行的肖像畫類型。然而透過儀器檢視發現，現今畫作上看到的女子臉孔顏料中，含有高量的鋅。而含有鋅元素的顏料是在十九世紀中葉後才開始被大量用於油畫中，表示女子的臉孔有經過後世修改。而透過鉛元素分布圖，則發現原作的臉孔、眼睛與嘴唇都比較寬大。至於為什麼要將女子臉孔大幅度「換臉」，則需要近一步研究來加以釐清。
這幅〈果實環串中的聖露西〉，雖然在聖露西的周圍可以用肉眼稍微看出一些修改痕跡。但其實透過儀器檢視分析後，真相更為驚人，因為這幅畫其實是兩幅原本各自獨立的畫作拼接而成。推測可能是原本花果畫的中央可能有破損，修復者便拿另一張繪有聖露西的畫像來拼接。並經過修飾後，讓兩幅畫的風格趨於一致。
除了16、17世紀的畫作可能在後來被修改外，有些畫甚至根本就是後世模仿該時期風格的作品。在展區的最後，也展示了幾幅透過儀器與繪畫材料史的分析，發現不是創作於16、17世紀的作品。雖然這些作品不一定帶有欺騙的意圖，但也讓我想起為什麼一些偽畫畫家，會從該時期的畫作上刮下顏料，混入繪製偽畫時使用的原料，來避免露餡進而騙過拍賣行。
我的觀展心得
之前造訪阿姆斯特丹的荷蘭國家博物館時，欣賞了許多荷蘭黃金時代畫作，如維梅爾的<倒牛奶的女僕>和林布蘭的<夜巡>。覺得能夠一窺的當時荷蘭平民階級的生活很有趣，也對那時期繪畫產業背後的商業機制，感到印象很深刻。但奇美博物館的《畫師們》特展則更加深入，除了讓大家在台灣就能看到同時期、甚至同畫家的尼德蘭畫作外，還詳盡的從時代背景、技法、選題等各面向解說，最後甚至還有科學儀器檢驗推理的環節。這些都讓觀展體驗超越單純欣賞畫作而已。
例如這次特展藏品<酒館內的嬉樂人群> 的畫家楊•斯汀 Jan Steen ，擅長以描繪百姓失態的場景，來諷刺人們平時表面遵循道德禮教，私底下卻放縱失序的真實樣貌。其實我之前在荷蘭國家博物館也看過他主題非常類似的作品 <The Merry Family> 。那時我並不了解當年他與他的同行們是身處在什麼樣的產業環境之中，但透過這次的《畫師們》特展，一切都清晰、立體了起來。讓我感受多層面、超乎預期的樂趣，也體會到與荷蘭國家博物館看展時相當不同，甚至更為深刻的觀展體驗。
此外，在《畫師們》特展中，我也看到了大眾的心理與市場經濟是如何交互影響。深覺四、五百年前人們的炫耀心理，跟現下的社群時代似乎也沒什麼不同。而當時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上，努力在創新、品質、產量與盈利間尋求平衡的畫師們，也讓身為社群時代中的影像創作者的我，頗感心有戚戚焉。
這次奇美在展場的設計上也一樣很富巧思。例如展間主要是灰色，是因為當時的一般人家中就是這樣的顏色。第一單元展區主色是藍色，是為了呼應大航海時代、第二單元主色是綠色，則是象徵畫師們像植物般成長…等等。展區裡也有許多體驗區，可以感受畫師如何轉移構圖、組合大型畫作，還有可以走進畫作裡的自拍區等等，都再再讓觀展的體驗往上疊加。因此無論有無去過荷蘭國家博物館、看過同時期畫作，都很推薦來欣賞奇美博物館這次的《畫師們》特展。
畫師們特展展覽資訊
- 展覽名稱：《畫師們：走進16、17世紀尼德蘭繪畫時代》
- 展出地點：奇美博物館 特展廳
- 展覽日期：2024.10.26-2025.8.31（週三、除夕休館）
- 展覽時間：9:30-17:30
- 票價資訊：全票400元、優惠票350元、雙展套票（常設展＋特展）450元
- 售票通路：奇美博物館官網、奇美博物館售票櫃台、Klook、KKday、ibon售票系統、易遊網、Trip.com
延伸閱讀：
